短暂的沉默后，李开口问道：“他人呢？”
“已经死了。”女孩以毫无波澜的言语答道，“他的味道消失了。”
“什么意思？你的眼睛看不见吗？味道是什么意思？”
“慎没有回来。我出门时，空气里全是血腥味。我顺着慎的味道摸出去，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不可能。
不可能是巧合。
“你为他处理伤口了吗？”
“我试着用撕碎的衣服止血，但他的尸体已经凉了。我只能扑在他身上为他取暖，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你们救了我。”
“……现在，你还能闻到他的味道吗？”
最后一个疑问。
“不能。慎已经死了。”女孩说着，开始哽咽起来，“慎死了。”
李不记得和谁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倘若有，那结果恐怕只有一个。
女孩口中的【猎人】，慎，正是那个手执大剑的黑衣猎人。在与他搏斗的过程中，李的身上沾上了他的“味道”，使女孩误认为自己就是慎。待黑衣男子离开，李被救回骑士团营地，处理伤口时洗去了那一部分“味道”，使得女孩认为慎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而在她面前的，是某个因故获救的陌生人――毫无依据的推测。眼下李手中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女孩或慎的身份，但相对地，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这些推论有任何矛盾之处。
“等等，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李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孩子不也是幸存者之一吗？为何要将她置之事外？”
维恩不在，一切都有待商榷。更何况现在的李依旧疲惫不堪，在叫来随军医生照顾两位少女后，李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
四年前，赫斯特卫国战争中，本职狩猎异端的王权直属暗杀部队第一次作为编内战力投入战场。将狩猎兽化者的技巧磨练地淋漓尽致的暗杀者们将作为王卫的荣耀、尊严甚至“人性”抹杀殆尽，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入侵者们的头颅。在绝对的力量与技巧面前，以精锐著称的该隐骑士毫无还手之力，最终，即使有着五万对一万的人数优势，依旧被赫斯特军血洗，仅有不到半数的参战者重归故土。
正如赫斯特天才指挥官，“辉将”洛格利斯所言，过于不羁的力量终将招致毁灭。功成名就的暗杀者们在战后大都出现精神极度紧张、情绪失控甚至无节制虐待俘虏的现象。随着事态扩大，新上任的年**王再也无力掩饰真相，为不辱王的名号，暗杀者们的首领，东国的李接到了清理部队的密诏。
当不得不将利刃指向昔日同生共死的同伴时，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人选择了反抗。他暗中请求当年的骑士团副团长――维恩·巴格萨斯为余下的队友寻求出路，同时加紧猎杀早已丧失理智，与兽化者无异的一部分暗杀者。
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王女因故离世，取而代之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当今赫斯特公国的女王。曾亲历战场的她深知暗杀者们的能力，便重新收编了大部分在世的暗杀者――但李并不在其中――并成立机构进行监督。
李放弃了曾拥有的一切与即将拥有的一切。在近三年漫长的旅途中，常伴其身的，只有沾满无数兽化者与无辜者鲜血的鞭剑以及当年他使用过无数次的老式火铳而已。
作为暗杀者的李消失了，同时，一名优秀的【猎人】进入了深受“猛兽”所扰的赫斯特人民的视野。
他发过誓，自此不再将剑指向自己的同胞，并在三年来，风雨无阻地履行着这个誓言，直到那天。
“说到底，【猎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王座之上的女人饶有兴趣地听完跪倒在数米之外的臣子的长篇大论，并很快提出了疑问，“而且听来，那个‘李’并非是他的本名吧。”
“陛下所言极是。”博闻的女骑士答道，“【猎人】似乎是赫斯特本地人对猎杀兽化者的称呼，大体类似于我国的高阶骑士……或者说，我国正是以他们为原型成立了现在的骑士团。至于李，似乎只是姓氏，而真名臣下确实不知。”
“愚民。”女王轻蔑地笑道，“将如此强大的力量置之不理，还口口声声责备吾等碰触禁忌，简直可笑。”
“陛下，另有要事禀报。”女骑士润了下喉咙，“赫斯特多发惨案，受害者近百人。经我等调查，犯人极有可能向我国国境靠拢。”
“哦？百人？”女王若有所思，“是大规模叛乱？”
“传说是一人所为。赫斯特公国内廷也因此争执不清，大多数人认为一人论是天方夜谭。”女骑士补充道，“据传言，李曾与犯人正面遭遇，并成功击退对方。具体情报想必不久之后便有分晓。”
与此同时，李正在四名骑士连同两位女孩的陪同下返回王城。自木泽塔村一路北行，跨过凡尔泰山，经五日前往扎尔苏克城，再经不到三天便可进入王城。
据骑士们所说，“辉将”早在数周前便推算出下次受灾的大概位置，但由于各种原因，大概一周半前骑士长才率队出城。本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木泽塔更南处，赫斯特公国与该隐交界的交通要道安德维恩要塞，没想到竟在木泽塔遇到了不省人事的李。
就算是木泽塔惨案已出，还是无法排除安德维恩遇袭的可能。该地的战略位置无论对哪一方都极为重要，更何况易守难攻，一旦造袭，很有可能被该隐抢占先手。
“你们这次带了多少人？”李问道。
几位骑士有些犹豫，但其中一个名叫奥薇尔的高阶女骑士却不吝言辞：“骑士团半数，以及当地驻军共九百人左右。”
“九百吗……原来如此。”
大概是以保护平民为由，加固边境的防守吧。更何况负有盛名的骑士长维恩驻守，想必该隐那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李想道。
“话说回来，别的也就算了，第二王女来此有何贵干呢？”李刻意放缓了语气，同时看向坐在马背上倚在女骑士怀中左顾右盼的少女。
“什么啊，太冷淡了吧。”听到李的疑问，少女嘟起了嘴，“余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你怎知道我会在这里？”李说出了心存已久的问题。
“是‘辉将’的意思。”女骑士奥薇尔答道，“在此之前，王女奉陛下之命，作为您的搭档……”
“哈，大体情况我明白了。”李从没像现在这样头疼过，“可据我所知，这家伙没有【灵视】啊，工作的时候也只会添乱，根本帮不上忙。”
“什么啊，你的榆木脑袋是从里面烂掉了吗？”王女一脸天真地说着，“还是说，你还沉浸在昨天的美梦里无法自拔呢。”
“啧。”麻烦――李这么想着，将头转向一边。
“啧？？这也算是要伴余终生的男人吗？拿出应有的态度来啊！”
大概半分钟后，李才听出少女的话外音：“这……是真的？”在别人看来，这大概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了解女王的人都清楚，（那家人脑子都不太正常）。
“是的。”奥薇尔证实了这句话，“听说女王的命令是‘作为搭档伴其终老，唯有死亡才能将其分离’。”
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冠冕堂皇说出这种令人害羞的句子来的，李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同时试着四处看风景来转移注意力。
“那个……”这时，依偎在李怀中的女孩久违地开口了，“有血的味道。”
“血？！”五人立刻绷紧了神经，一边勒紧缰绳使马匹减速，一边拔剑四处警戒。
狩猎多年的李对自己的嗅觉相当有自信，但他至今没能察觉丝毫异状。即使如此，职业的特殊性依然使他无法对女孩那看似无稽的说法不闻不问。一边警戒四周的异变，李小声问道，“有什么更具体的情报吗？”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右前方，二百米开外。血，狼腥味。”
“【兽化】！全员下马！”李下令道。
“我们可以加速从西方向的驿道绕行，”一位骑士立刻提议到，“最多比这条路多出半天脚程。”
“要把那些兽化者置之不顾吗！”奥薇尔呵斥道，“身为骑士的自觉到哪去了！”
没空理会众人的争执，李抽出腰间经由骑士团回收的火铳，检查确实装备银弹后，将其收回套中。“你们留在此地，一旦遇险，不要等我，立刻后撤。另外，千万不要试图进行马上作战，否则极有可能被抓住破绽。”
“您要去哪！”奥薇尔连忙制止，“若有个三长两短……”
“别跟过来。”李毫不留情，“拖后腿的家伙少一个是一个。而且殿下和那孩子还在，随意削减人数的话只会让后面的状况更糟。”
这么说的话，想必他们能了解了吧――李想道――由于外行插手导致意料之外伤亡的并不只是个例，即使再优秀的猎人，在高强度的战斗下还要兼顾根本帮不上忙的同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素质精良的王卫骑士，恐怕也不能迅速适应与人类攻击方式完全不同的兽化者的战斗，因此无论怎样想，自己孤身一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是这么想的……
“李阁下，请允许我同去！”奥薇尔固执地跟在李的身后，“您孤身一人实在过于危险。若鄙人所为确有不妥，无需犹豫，将我直接舍弃即可。”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所以才说这帮死板的家伙很麻烦啊――李自暴自弃地回过头，任由女骑士跟在自己身后。
两百米……在那个距离是怎么闻到血腥味的？就算是在下风向，果然还是过于夸张了吧――李默默想道。
“请小心！”女骑士小声说道。
“嗯。很近了。”随着距离的拉进，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其程度甚至与木泽塔那时不相上下。
视野边界的村落如今完全呈现在两人面前。其整体规模与某些建筑，从内而外透着某种奇异感。“竟然有哨塔和军营……这是个临时驻扎地吗……不，那样的话外部缺乏防护设施，甚至连木篱都没有。”李转头看向女骑士，“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吗？”
女骑士立刻摇了摇头：“没有。”
想来确实，据此向北不远便是扎尔苏克城，往南仅一天马程就是临时驻扎地，为屯兵刻意建造如此大规模的村落实在没有必要。但要说是普通村落的话，过于规整的房屋排布和四角高耸的哨塔又有些突兀，况且，除非特殊时期，赫斯特公国绝不会允许领主在其属地安置军营。
脑中陈列着诸多疑点的李疾步走近一座屋子，在确认没有类似暗箭这种陷阱后，他小心地推开了门。
出人意料地，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灰尘。整栋屋子内部没有任何家具，亦无阻隔房间的墙壁――硬要说的话，跟饲养家畜的封顶式矮棚没什么两样。
屋子的尽头，有着以粗大锁链牢牢禁锢住的某种生物。地上残留的暗红血迹以及已经干涸的排泄物表明，这个已经干瘪的东西生前，无论进食还是排泄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进行的。
“这是什么啊……”女骑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这东西……不过里面的区域明显要比外观小不少，”李自言自语，“也就是说，墙体很厚吗……”
“阁下，这……”
“叫我李就好。”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李转身走向屋外，“不用疑惑，那是人。”
“唉？”奥薇尔吃惊地发出了声，“您说什么？”
“我承认没见过兽化程度如此之高的家伙。”大概是有些厌烦的李挠了挠头，“照你看那会是什么东西呢？狼？那种绑缚方式实际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是只四足行走的动物，不会把其中一条锁链设置到那种地方……”李指了指齐腰高的那条锁链，“你注意到没有，那条锁链是独立出来的，长度很短，为的就是将他（它）的右手限制在某个区域内。再加上脖子、双腿分别被锁链限制，使得他只能蹲坐在地而不能直立或者平躺，真正能大幅度活动的只有左手而已。”
“可是……”
“想说人不会长这么长的毛发吗……兽化症想必你是知道的――噬血、体毛迅速生长是几乎每个患者都会有的症状。但是这么严重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人做的吗？”女骑士沉下脸来。
“显而易见。”一边说着，李迅速确认血腥味的源头，“看起来像是被遗弃很多年的样子，那间屋子连腥味都变淡了。(要找的地方)按风向来说的话，恐怕还要向西一些，或者在村子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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